理想之光

一、交融

K生活在巨大的城堡外围的村庄里。与城堡那坚不可摧、充满了理想光芒的所在相对照,村子里的日常生活显得是那样的犹疑不定,举步维艰,没有轮廓。混沌的浓雾侵蚀了所有的规则,一切都化为模棱两可。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什么?因为理想(克拉姆及与城堡有关的一切)在我们心中,神秘的、至高无上的城堡意志在我们的灵魂里。从一开始,城堡守卫的儿子就告诉了K:“这村子隶属城堡,在这里居住或过夜的人就等于……居住在城堡里或在城堡里过夜。”[1] (注:着重号为作者所加。)K没能得到在村里居住的正式许可,当然不可能得到;他的身分永远是不明确的,因为城堡的光芒是那样的耀眼,K感到自身勉强聚拢的轮廓总是于不知不觉中化为乌有。我们看到稀薄的、(被某物)渗透的、无法规范、永不明确而又变幻莫测的村子里的现实;从K迷路误入村庄的那一刻起,这种无穷无尽的、从城堡里反射过来的“现实”便为诗人心中那许多美丽动人的寓言提供了土壤。而城堡是什么呢?似乎是一种虚无,一个抽象的所在,一个幻影,谁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奇怪的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并且主宰着村子里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里的每一个人身上体现出它那纯粹的、不可逆转的意志。K对自身的一切都是怀疑的、没有把握的,唯独对城堡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

在这块淹没在暴雪里的狭窄地带里,沐浴着从上方射下来的虚幻的白光,原始的、毛茸茸的欲望悄悄地生长,举世无双的营造显出透明的外形,现代寓言开始启动了。

二、年轻而世故的弗丽达与老谋深算的老板娘

这两个人身上鲜活地体现了诗人性格中那深藏的纤细而热烈、执着到底的女性气质。她们那非同寻常的对于理想(克拉姆)的狂热也使我们的灵魂为之战栗。女性的敏感使得她们与城堡发生了直接的关系,而她们那包容一切的气度与不凡的忍耐力又使得她们能将自身与城堡的关系维持到今天。盲目的K一头撞进了早有准备的弗丽达撤下的情网里,而这张网又是由洞悉一切的老板娘操纵的。他在里头钻来钻去,起初根本无法弄清前因后果,不断地犯错误;可是由于他的真诚——他一心想通过弗丽达与克拉姆保持关系——他终于在弗丽达那双小手的指引下与克拉姆取得了一种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也许是想象的、靠不住的、并且最后要消失的。可是在村子里,这种想象中的联系常使他感到安慰。那是一种拥有某种珍贵的东西的安慰,K自身的价值便体现在这上面。

(弗丽达)暗笑着说:“我不会去的,我永远不到他(克拉姆)那里去。”K想表示反对,想催她到克拉姆那里去,并开始把衬衫上的零碎东西找在一起,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双手把弗丽达拥在怀里,对他来说太幸福了,幸福得让他提心吊胆,因为他觉得,要是失去弗丽达,也就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2]

K忽然间拥有了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这种拥有却非常虚幻,时常类似于自慰。只有当克拉姆呆在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城堡里时,这种拥有才使K产生无限的自豪感,而一旦克拉姆近在眼前,其魅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上,克拉姆的魅力是通过弗丽达来体现的。这便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弗丽达便将K吸引住:“她那流露着特殊优越感的目光却让人感到惊异。”[3] 是的,弗丽达身上散发出克拉姆……的气息,这气息使K一下子就将她从人群里认了出来,后来又像狗一样追随着她。可是某种气息是若隐若现的,当你刻意追寻时,它竟然不再出现。

他们躺在床上,但不像前一个夜里那么沉湎、忘情。

她在找什么,他也在我什么,动作非常猛烈,脸都扭出了怪相,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胸脯里,直往里钻,两人都在寻找……,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完全失望了……[4]

就这样,克拉姆化为一股情绪,在永恒的女性弗丽达身上时隐时现,指引着盲目的K在漫长的人生通道上行走。年轻的弗丽达对于K的无知永远采取母亲般的宽容态度,她知道自己命中注定是K的引路人。

在弗丽达的背后,站着一位更为伟大的、历尽沧桑的女人,这就是旅店老板娘。而这位女性,因为她那长期尘封、深不可测的情感,出场时是不动声色的,以至于K在初见之下并没有嗅出她身上的克拉姆气息。又由于她那左右一切的魄力(来自对城堡的信念)使得K不舒服,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完全认识她、习惯她。问题出在K身上,他本性难改,总是左右顾盼,犹疑不决,注意力分散,时常死抓住细枝末节,却看不见前方的大目标。也许K并没有问题,灵魂如果不是偶尔出窍,谁又见得到它?虽然K没有认识老板娘,老板娘还是一直站在他和弗丽达背后,在暗地里保护着他们俩。她的理想要通过她的这两个学生来实现。因此不论老板娘对于K的幼稚和不专心是多么的嫌弃、鄙视、不耐烦,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抛弃他,而是手把手地引导他进入更为广大和深邃的人类精神之谜。她的地位在人群中是无比优越、居高临下的,她洞悉一切,因而一开始就从K身上认出了人类克服不了的弱点。